人之道一一六之上
之江省因为位于中央,与终年不下雪的五羊城不同,每年岁末还是会下一两场雪的。而现在是十月底,气候却是变幻无常,热的时候与夏日无异,冷的时候却又如冬天。
十月二十七日,我与魏怀贞搭乘补给船前往狮头礁。这一趟行程大约要十七个时辰,也就是一天半左右。说长不长,说短也不短,补给船又不大,呆坐着十分憋闷,好在同行的还有程曼。因为姨公平日时需要一个精于数学的人相助,方从惠和程曼便轮班替换。程曼刚回来休息过,此番是去替换方从惠的。在船上聊天,倒是可以打发这段无聊的时间。而程曼现在说的更是工部的绝密,也只有马上就要到狮头礁了才能说出来,都是我急于想知道的,因此我和魏怀贞两个听得仔细之极,生怕漏掉点什么。
明心院学的数课远比五羊城的艰深,我在明心院学了没多久,自远比不上程曼和方从惠,但程曼说的那些数学之理,我基本上还能有点印象。一旁的魏怀贞却是听得瞠目结舌,只怕什么都不懂了。他文武全才,但生下来大概就没碰到过“数学”这一课,全然不知所谓。听程曼说了一通要如何计算出那种发动机的各项指标,魏怀贞叹道:“程小姐,您真是学究天人!”
程曼抿嘴一笑道:“魏将军言重了,这些不过是些小道,两位陈先生才是神工大匠。翰白,那台发动机你到底是哪里取来的?”
我道:“这是当初在无相库里找到的。现在已经有突破了?”
程曼又是抿嘴一笑,说道:“先前翰白你问我时,在东平城里不好多说此事。现在已在海上了,此时再说便已无妨。两位陈先生这些日子日以继夜,几乎不眠不休地在拆解研究那台发动机,现在已经有所突破了。”
我又惊又喜,问道:“到什么样的程度了?能投入实用么?”
“应该可以了吧。我回来的时候,已经进行过一次测试,还比较成功。”
我更是欣喜。那台无相库取来的怪东西,我一开始就觉得可能是台动力装置,甚至可能比葵花王军用的发动机更先进,所以才费尽千辛万苦带回来。如果姨公和表舅真能由此将如意机大加改进,那战舰就登时上了一台阶,我们反攻的底气也要大得多了。我道:“装上后速度能达到多少?”
“具体数值尚不得而知,第一次测试正是我回来的那天实行的。单是看了一下,速度相当高。”
我兴奋地搓了搓手。葵花王军水陆两军都非常强悍,相比较而言,陆军除了那种炮车组,火枪队倒还能与之一敌。只是水军的铁甲舰与飞龙实在太无解了,舅舅一代名将,被打得如此惨法,便是对这两样一直想不出卓有成效的办法。若不是柏晴波率敢战士拿命去拼,我们只怕早就一败涂地了。但终不能仗仗都去拼命,而且葵花王军对这种白刃战已越来越有防备,现在再想取得当初的战果已经很难,终是要以战舰对战为主流才行。
看我兴奋成这样,程曼道:“翰白,你也别太高兴。上回我便听陈老先生说,这发动机虽然复制出来的,其实精密程度较原来那个相差许多,有很多配件他也一直弄不明白有什么用,所以简化了许多。”
我道:“那东西谁造的不用管他,反正复制出来的能用就行。准备装在那艘抢来的铁甲舰上么?”
上次我夺下了葵花王军那艘叫“海云号”的战舰,但他们逃跑前将动力室全部炸毁,船身上也有个大洞。虽然是艘破船,但对于我们来说,这艘铁甲舰还是难得的宝物,如果能修复,将是不亚于宣叔叔复兴号的战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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程曼道:“是啊。外壳早已修复了,就等这发动机装配上去。”她说着,不由自主打了个哈欠,马上又伸手捂住嘴,有点羞涩地笑了笑道:“对不住。”
补给船很是紧凑,一共也只留了一间客舱,便给了程曼住,我和魏怀在货舱里打两个地铺。见她这模样,我这才省得自己有点不识好歹了,和她聊上了劲,竟然忘了时候。
看看舷窗外,早已黑漆漆一片,而魏怀贞还有点不识趣地要问东问西,忙道:“阿曼,天太晚了,你休息吧,反正天一亮就到狮头礁,有什么都可以亲眼见到了。”
程曼微微一笑道:“那好吧。翰白,魏将军,你们也早点歇息。”
我和魏怀贞离开了程曼的座舱时,心中已然大为激动。程曼这句话说得很平淡,但我知道,这表示着终于要到这场反击战的转折关头了。
“程小姐真是学究天人啊。”
回到我们搭地铺的货舱躺下,魏怀贞突然感叹了一句。这是他第二次这样说了,自是他根本不懂数学,因此程曼所说的一切在他看来确如天人之学。其实不仅仅是程曼,方从惠也是。他们在这场战争中,激发出了异样的才能。不过我何尝不也是如此?这短短的两年间,我已经从明心院一个半大的孩子,成为了统率一军的将领。
海浪拍打着船身,一声声总不间断,却给我一种静谧之感。我将双手枕在脑后,想着接下来的事。
两年了,这个看似渺茫、全无可能的机会也终于到来。不管怎么说,这也多亏陆定宇在天水省硬扛了那么多时日,将葵花王军硬生生拖住了,才给了我们向死而生的机会。不过,接下来葵花王军只怕会将东平城当成重点,我们也有一块硬骨头要啃了。一边想着,睡意涌来,我终于沉沉睡去。
睡梦中,突然耳畔传来“砰砰”两声。虽然还在梦里,但一听这声音便知是炮声。我一时间已不知身在何处,一骨碌起来,喝道:“敌人来犯!”
刚一起身,便觉脚下有点晃动,此时才记起自己原来是在船上。而这时一旁传来魏怀贞的声音:“公子,是狮头礁上在试炮。”
魏怀贞却是已经起来了,正站在舷窗边向外张望。我讪笑了笑,说道:“魏兄,你起得这么早啊。”
魏怀贞道:“也是刚才听得炮声才起来的。公子您看,就是那艘海云号。”
听得是海云号,我心中便是一动。这艘铁甲舰是五德营硬生重夺下来的,当然那一次也是葵花王军轻敌了。后来我想照方吃药,在王家畈再来一次,结果就失败了,想来要夺下一艘敌舰,已是比登天还难。
我披上衣服,走到舷窗边向外看去。只见前方约摸一里多远的海面上,停了一艘铁甲舰。因为隔得太远,看不出船头镶嵌的名字,不过那样子正是当初我们夺下的海云号。在海云号边上,正是狮头礁。狮头礁不算大,但有个得天独厚的沙滩可以作为码头。此时海云号就停在码头边,战舰上空正腾起两团硝烟,应该是在试炮。但舰炮都是平射的,那两团硝烟却起在空中。我心中一动,喃喃道:“对空炮!”
葵花王军的飞龙队太过无解,我们唯一能对其造成威胁的也就是射天弩。不过这种弩弓瞄准不易,发射更是不易,而且必须有密集的弩阵方才见效,因此也并不实用。直到现在为止,对付飞龙队基本上仍然没什么办法。我听舅舅说过不止一次,说希望能有一种对空火炮,这样才不让葵花王军的飞龙队逞凶。难道姨公和表舅他们居然将对空火炮也弄出来了?
魏怀贞道:“公子,您也觉得是对空炮?末将也觉得很可能是。”
海云号应该也发现补给船来了,因我们靠近狮头礁时,海云号没有再发射火炮,而是在海面巡弋了两圈。如意机是烧柴或烧炭的,会冒出滚滚浓烟,但海云号与原先一样,并不见有烟冒出,看来装配上的新发动机相当成功。
补给船一靠岸,船上的水手便开始搬运物资。我和魏怀贞也每人扛了个大包,刚上了狮头礁,却见先行下云的程曼领着我表舅站在那儿。我连忙过去道:“表舅。”
表舅这人素常也有点木讷,唯独泡在工房里时目光灼灼,神采奕奕。此时的他倒是颇为兴奋,叫道:“翰白!你长大了啊。”
我暗暗苦笑,心想表舅和我没见也就大半年,这半年里我能长大多少?我道:“表舅,我先将这包货卸了。”
表舅道:“不急不急,你瞧瞧这艘万利号修复得如何?”
我怔了怔:“万利号?”
“是啊。听你部下说,你先前几艘船,最早是一艘百利号,然后是千利号,我想这艘便叫万利号,也是个好彩头。”
我心想现在千利号被葵花王军击沉了,五德营仅剩百利号一艘破船,这艘铁甲舰如果真能归五德营,倒是挺好,但肯定得编入舅舅麾下去的,我不能如此不识大体去争抢。不过叫个万利号也不错,别人也会明白乃是五德营夺来的。
我扛着货包一边走,一边道:“表舅,你们方才是在试验对空火炮么?”
“算是吧。”
此时我已走到仓库前了,有两个常跓狮头礁的工部成员正在登记入库。我将货包放下,将他们去清点,自己向表舅道:“什么叫‘算是’?”
“本来是想做出对空火炮来的,但真正做时发现还不成,所以改成了变通的。”
听得不是对空火炮,这时刚将肩头的货包卸下的魏怀贞忍不住挺嘴道:“陈先生,为什么不能做成对空火炮?做不出来么?”
表舅的性子很好,我姨婆说他小时候是“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”,但一说他做不出来,表舅马上有点急了,说道:“哪会做不出来,但对空火炮与寻常火炮大相径庭,铸造工序较寻常火炮要多好几道,眼下狮头礁上尚无条件。”
我见表舅脖子上青筋都有些梗起,心想别把他气着了,忙道:“那表舅,现在变通成什么样了?”
“现在是将以前的抛石器改良了一下。”
一听是抛石器,我和魏怀贞同时“咦”了一声。抛石器乃是古书上讲的火器出现之前的攻城战具,也被称为石炮。当火炮一出现,这种精度不足,且威力也不够的原始战具马上就淘汰了,真不知表舅他们为什么还将这老古董搬出来。
表舅想必料到了我们的反应,说道:“虽然出自抛石器,与抛石器已全然不同。翰白,要不你们上船去看看吧,万利号正好靠岸了。”
我回头看去,只见万利号已驶进了码头,忙随表舅向船上走去。
离得远了,看不出万利号有什么不同,待一走近,才发现这万利号已是修缮一新。船头破的那个大洞早已补好,也刷过了两遍漆,整艘船看上去颇为威武。纵然还比不上舅舅的宣武号,但和宣叔叔的复兴号已不相上下。而复兴号是穹面装甲舰,吃水很深,万利号吃水没那么深,行驶起来本就要轻快,现在改装了发动机后,更加灵活。
我头一个上了舷梯,一到上面,却见一老一少两个人正蹲在船头甲板上说着什么,一个是我姨公,另一个正是方从惠。在明心院时,方从惠并不显山露水,无非是数课学得特好,但现在他这模样已十分老成,和姨公争着什么亦是争得出神,连我上来了都没发觉。
我叫道:“姨公!从惠!”他们两个才回过神来。方从惠一下站起,笑道:“翰白!你怎么会来这儿的?”
他年纪轻,说站就站,可姨公年纪大了,方才一直蹲着,此时却是站不起来。我快步上前,扶着姨公站起来道:“姨公,您年纪大了,还这么拼命?”
姨公笑了笑道:“就是年纪大了,才更要珍惜每一天。翰白,你现在长得可真壮实,跟你爹一样了。”
我其实并不很壮,但常年都在军中,每天习武,自是一身的腱子肉。我道:“姨公,我听表舅说,你们将抛石器改装成了对空炮?”
姨公道:“是啊,便是这个东西。现在也是不得已的办法,所以我让小方再算算清楚,现在精度还是不太够。”
船头甲板上,正装置着一件机械。但与我在书中见过的抛石器完全不同,这东西看起来更似一个一人来长的箱子,一头还有个画满了刻度的架子。我道:“这个能发射么?”
姨公道:“给你试验一次吧。小方,再放一个飞灯上去。”
方从惠答应一声,钻进了舱里。这时表舅他们也都上船来了,最后一个却是程曼。表舅道:“阿爹,你在给翰白演示对空炮吧?”
姨公道:“是啊是啊,敏思,你来操作吧。”
此时方从惠已拿了一个飞灯出来了。这飞灯与军中的飞艇同一原理,不过乃是个玩物,拿纸糊一个灯笼壳,点亮后能飞起来。方从惠将这飞灯中的蜡烛点着后,看着它慢慢升了起来,已到也丈许高的空中。我道:“姨公,不发射么?”
姨公摇了摇头道:“敌军可不会这么低的,至少让它飞到十丈高。”
飞灯晃晃悠悠,已到了十来丈高的地方。幸好今天风不大,这飞灯飞上了十来丈高也只离开船头不到两三丈,几乎仍是竖直在头顶。以前的射天弩对付这等角度极其吃力,基本无法发身,但表舅紧盯着空中那飞灯,一边调整那个有刻度的架子,突然叫道:“翰白,看好了!”
随着他的叫喊,从那箱子里忽地伸出一根长长的杆子,猛地甩了上去。随着这一甩,杆子末端的网兜里有个东西直飞出去,不偏不倚,正中那个飞灯。“砰”一声响,却是那飞灯被炸得成了一片碎屑,纷纷扬扬落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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